作者/凌波
特别萌的牛膝菊
年10月份,在王吴水库树林里见到牛膝菊,花太小了,整朵没个黄豆粒大,不引人注目。后来在胶河的树林,其他地方的松树林,银杏树底下屡次相遇,有时廖廖几株,有时一大片,都绽放小花。牛膝从主茎开始分枝,分枝后再分枝,这样传递上去,越往上叶子越小,细茎挑着花枝,疏疏朗朗,虽然往上的叶儿小,花倒更鲜艳一些。矮株的敦敦实实,叶大而密,稍显肥厚,可能还没长开,不见分枝的茎,像没长好脖子似的,直接从叶子丫丫里开花,都米粒大,几个毫米,不留心看不到。
下过一场雪,我去林中望它,小花还那么开着,不萎靡,叶子鲜绿,犹如菜蔬,散开清新好闻的辛辣味。这次没拍照。上次的树下拍的非常好了,每一种状态都拍到了。向阳的坡地光线充足,茎上的细绒短刺都清晰可见。
趁泥土潮湿,拔了四五株,根茎太脆了,稍不小心就断,每次折断都不拖泥带水,嘎嘣脆。随着断裂声,我的情绪紧跟着就特别歉疚,再找到的时候,便小心挖进根须,一般整个根须随泥团一块儿就出来了,特带劲儿。根四散须状,都不深。长得茂盛的茎干弯曲后触地,会再次朝地下扎根。瞅准一棵形状周正好看的,试探着往上拔,会发现扯连起其他植株。原来连成片的牛膝菊都扯着胳膊连着腿。树林里的野草太多了,彼此交错,铺地的就有白车轴草、婆婆纳、酢浆草、碎米荠、紫苜蓿等等。牛膝菊算植株比较高的。它从铺地的成片野草中挺拔而起,显得“鹤立鸡群”,开着密集好看的花朵,虽然小,却很突出,生机无限。其他草也有绿着的,花却休眠了,就碎米荠还开一丁点儿白花。
牛膝菊采回来,连同泥巴整株插入一个素色筒状茶壶,很搭,有特别的趣味。整个阳台都是牛膝菊的草香味道了。这味道很难形容,忽然想起有人用茴香包饺子,大约跟茴香类似的味?不能确定。能确定的是没茴香味那么浓烈。牛膝菊的嫩叶也可以包饺子。用蒜蓉炒也好吃。
牛膝菊的花虽小,却奇特,半球头状花序,筒部犹如黑莓芒果沙冰,放大后看是个内容富有的“筒”。周围五瓣纯白色舌状花,彼此分离,有的四个瓣,间距更远。奇特的是每片花瓣顶端不是圆的,也不是方的,更不是尖的,犹如小熊爪,三裂,又不那么尖锐,温和如杏仁片插到沙冰上,有超现实的萌感。
牛膝菊奇特的地方是花朵的五片小小熊爪那里长着花蕊。一般菊花的舌状花负责招蜂引蝶,不长花蕊,也不结子,比如葵花,只在花盘里长瓜子。牛膝菊的雌花却在舌状花瓣里长着黄色的花蕊,不知道是否可食。它的嫩叶子可凉拌,可做汤,能消炎。南方的火锅店常用它做底料。老了就不能用了,纤维化嚼不烂。
牛膝菊是个来自南美洲的洋妞,但客居异地百余年,本地水土早接纳和习惯。《杂草的故事》说没有一种植物是无往不胜的,植物有相互抑制的天性,天气环境的变化也是一种调节。无论有无化感作用,它四周的杂草都各安其所。牛膝菊没有休眠期或休眠期非常的浅,不知道极寒天气会不会冻坏趴地里,估计趴下了叶子也不会枯黄。
住地小区对面的杉木林又发现了一片牛膝菊,我可以时常过去访问它们。当我尝试了解一棵野草时,可能更容易理解生命的单薄和厚重之间,有着无尽细微的丰富故事。
萝藦的飞翔梦
最近两次看到萝藦果都在河边,挂在野酸枣树就是刺棘的顶端。第一次在胶河下游,红艳艳的野枣聚集刺棘枝头,欣赏红枣时望见了缠绕刺棘上的萝藦(高密叫瓜蒌),萝藦果三个一组,构成要飞翔的姿势。这时候,一架银白色飞机滑过酸枣枝子指向的天空,光线明亮,让人恍惚。是萝藦果模仿了飞机的样子吗?
入冬后,萝藦掉光叶子的枝蔓不再柔软,黄白色的枝蔓木质化了,拧成绳索的形状,从四季的深井里打捞自己。辛勤劳作的时光已经结束,胶河下游裸露的宽阔河床上,它把“绳索”挂上酸枣树高挑的枝杈顶端,酸枣树多刺的枝子成为萝藦蔓攀登的阶梯。从远处看,单个萝藦的果壳酷似收拢了翅膀的麻雀,身体那些令人不安的凸起,增添了“鸟”的立体感。它或许的确怀揣飞翔的美梦,在果壳里面,规范排列着压缩好的一柄柄“降落伞”,时刻预备着整装待发。
春天,萝藦的根深扎地下,耕种的人费尽心思也无法清除干净。它从人们不易找到的泥土里顽固萌芽,娇嫩的幼芽很快变得硬朗肥厚,叶子的纹路形同龟甲,也像人的肋骨。将叶片举向阳光细瞧,发现到底和肋骨的对称不同。萝藦叶两边的脉纹稍稍错开,也许是为了更好地存住液汁。萝藦叶心形,顶端稍微探出,形成秀气的心尖。它们成双成对顺萝藦蔓往上攀援,仿佛手脚麻利的顽童,一旦确认目标,蹿得极快,叶的“攀爬”与茎的生长同步,爬着爬着,叶便跟着分叉的蔓子独辟蹊径去了。萝藦家族在气温的升高中不断扩展、繁茂,蔓尖昂着头,寻找安身立命的高杆植物,一旦安置好,新的蔓尖再生出来,持续昂头探索。
如此旺盛的生命力的迸发中,腋丫处簇生一墩儿一墩儿花蕾,简朴如星辰,白花瓣中紫线晕开,两种颜色混合,加至花瓣上绒毛浓密,乍打眼,花就成了迷蒙的紫粉色,香气如紫白丁香。如果你从园子边路过,闻到一股闷香,无疑是篱笆上的萝藦开花了。摘一朵,采下的地方便流出奶汁,吸引昆虫来吸食,也有小蚂蚁被浓稠的蜜汁裹住,动弹不得。藤蔓若遭了调皮孩子撕扯,叶与茎断裂,充盈的奶汁滴滴嗒嗒淌到地上,它便哭了,眼泪是白色的,散着清香。充满乳浆的萝藦和一位怀孕母亲的身体差不多,都在重演宇宙。海星模样的花一开始排列成伞形,后来逐渐拉长,变得像个总状花序,它在为孕育楔形果实做准备。这么秀气的小花,生那么饱满的一堆大胖孩子,多不容易。
正当年的根,折断后也有白汁流出,尤其三伏天,萝藦根由开春时的深入地层转为横卧,横着长是为了吸吮盛夏高温下的潮润、热量、空气中的氧气,以便产生足够供茎叶消耗的能量。所以有的地方称萝藦“天浆壳”,天的琼浆,与大地珠联璧合。唐朝陈藏器的《本草拾遗》记载汉高帝刘邦用萝藦种子外敷,治疗士兵刀枪外伤,称其为“斫合子”。在民间,斫合子可以治疗一种叫“瘊子”的皮肤顽疾,抹一个月,“瘊子”消失。
萝藦挂果初期,孩子们就开始迫不及待采食了,在大自然的零食铺子里,萝藦的嫩果是口感上乘的一种,一股淡淡清香和甜味。这时候,果壳里的“银绢丝”也好“降落伞”也好还没形成,吃起来是软绵的肉感。
萝藦成熟后,两瓣果壳中间分别有一条竖着的明显分割,好像房间的墙壁,左右“心房”的种子呈蛇鳞状,层叠排列,褐红色,扁平,边缘膜质,带着粗锯齿。绒毛飞翔的愿望把果壳撑开以后,像施了魔法,种子从底部开始释放,缝衣针那么细长的洁净绒毛直接从果子里炸开,在太阳下,微风里,拂动银亮光芒。这是令人怦然心动的时刻,“伞兵”就要起飞了,所有事物静止。植物在举行这样一个盛大仪式时,人的存在就很多余。但除了静谧开阔的大自然,只有人才能记录下这光芒四射的神圣时刻。
据说阿凡提里森林精灵的造型也来自萝藦的果实,现在,它们背起毛茸茸的降落伞,驭风去远方了。萝藦在大地上生长了几千年,丝绒似的“降落伞”携带种子飘过树林、河堤、桥梁、村庄,四处为家,为子子孙孙开辟出广阔疆土。
《诗经》中称萝藦为芄兰:“芄兰之支,童子佩觽。虽则佩觽,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觽是古时候一种解绳结的器物,形似羊角,只有成熟男子才会佩戴出行。这首诗以一个女孩子的口吻嗔怪她青梅竹马的童年玩伴佩戴玉觽,故作成熟而不再理睬她的情状。因为果实的外形很像古时候的玉觽,所以诗歌开句即运用了“芄兰之支”。“芄”古时跟“蔓”同音,“兰”指香草,芄兰说的就是蔓生的香草——萝藦。文字借助植物描述了一种人类的情感滋味,让这片古老的河床也像撒了蜜糖。
半个月后,在柳沟河的土堤上,再遇萝藦,已经下去一个节气,许多草木面貌大变。萝藦毫无悬念地在刺棘的顶端“哗啦哗啦”打招呼。我凝视的片刻忽然悟出,萝藦跟蒲公英的不由自主不一样,果壳的存在,似乎是一种制约,成熟种子的出发时间可以从容安排,如果种子没有飞翔的强烈愿望,果实甚至可以留到来年夏天破裂。这么看,它的自由时间和空间似乎更多。不过,大多数果壳抵不过凛冽寒风的刺激,张开“嘴巴”呵气的当儿,种子溜出来,银亮的丝翅就和着漫天雪花一块飞舞了。
续断菊的两种姿态
野草里面,续断菊算棵大草了,能长到一米。当然了,它不想拔高的时候,叶子直接躺地上长。躺地上的刺叶组成的圆轮,接触地面,与大地胸腔的呼吸一起起伏。
续断菊不丛聚,也不抱团群发。她单独傲立或匍匐,有时会突兀地出现在一片地域的中心位置,好像是这里的主角。有时则退到沟边,树底下,哪儿生存都可以,随遇而安。目前续断菊还没有人工种植,都是野生,不普遍,冷不丁总会遇着一棵。
给牛膝菊拍照,它的迷你小花怎么拍怎么秀气。手机竟能拍出相机的清晰度、层次感。续断菊则不行,无论什么角度都拍不出看到的续断菊。它的主茎太高,都赶上根细竹杆了,叶子紧紧抱住直立的空心茎,使得茎就像从叶子尾端穿越出来,幸亏叶子基部连着的圆耳足够宽大,倘若续断菊的茎有分杈(极少),这个分杈也一定是从一枚叶子抱住茎的圆耳部位出发。这样连同主茎,好像两根莛子同时直接从叶子蹿出。这个抱茎圆耳的稀有特征,让续断菊成为一棵另类的草。不太可能采下续断菊一片完整的叶,即使连着圆耳一块采下来,两边的圆耳就像失去头颅一样空悬,耳朵空悬的叶子显得多么古怪,像包袱皮,失去包裹的实物,空荡荡的。
如此,续断菊的叶是绝然没有柄的,像没有手臂,连着抱耳的“手“直接从空心杆上长出来。不长叶柄也看不出有多遗憾,它顺从造物主的安排。幸亏没有,这要再伸出些张牙舞爪的手臂,一棵本来就“恶狠狠”的大草,还指不定“凶恶”成什么样子。那些叶,有的说是长卵形、长三角形,有的说是镰刀形,看不到实物想象不出续断菊的叶长什么样,平展展的像枚有脉纹的树叶吗?才不是。它山河起伏,波涛汹涌,溅起许多浪花,惊涛骇浪定格,成了叶子以及抱耳边缘处的锯齿刺芒,长叶不同程度地向后弯曲。
我俯下身拍,蹲着拍,趴地上拍,左拍,右拍……它怎么这么难驯服?拍了顶端花叶,就看不出整株续断菊的特征,拍了基部圆耳,就看不到花开的情状,拍一个全图吧,要退后,再退后(别退到河沟里去),拍出来一看,背景里什么都清晰可辨,唯续断菊隐遁了。使劲分辨,才看出一棵大草直撅撅杵在图里,个挺高,塌拉肩。
因为拍不出一张美图,很想踢它两脚。想想它是很厉害的,蛇见了都绕开走,得个外号“恶鸡婆”。还是足下留“青”吧。真的是青,而不是绿,或者也可以说它是绿,却绝然是另一种绿,沉淀之后的青翠之绿,画笔无法描摹,相机无法成全的一种色泽。
胶河下游的宽阔河床上,日光清和,树林静微,光斑透过树隙,探索续断菊身上的每一个疆域细节。站立的植株顶端有数个(有时十个,有时五个,有时介于两者之间)花苞,宽钟状,覆瓦排列,一层层向内渐长,最外层是长披针形。全部苞片顶端急尖,跟叶齿的警惕刺芒刚好相反,苞片外面光滑,舌状花丝细腻柔和。黄色花颜色很足,可与菊花匹敌。仿佛它一开,整个树林都被照亮了。花开过之后,花丝干瘪收缩,灯火渐渐黯淡。过不了几天,像蒲公英一样,它变出了一个洁白好看的白毛球,没有蒲公英的小伞那么蓬松,它的毛球更紧密一些,因为紧密,显得更白,在植株上依偎的时间稍长,仿佛谨慎的母亲,要物色一阵有情有义的风,才肯托付一道去远方。
一棵七十厘米高的续断菊,大约十厘米的间距长一片叶,叶子长度也十多厘米,往下反卷,也许这个往后弯腰的姿势叫做“披针”。一根十分明显的白色叶脉贯穿整片叶子,叶的先端极尖,要是盯着叶子长时间观察,会发现那些不规则的锯齿有的似小小的山头,有的像张开的嘴巴,要吃掉什么的样子。从茎杆越往上,叶子依次变小。茎杆是圆的,光滑无刺毛,有极其温和的纵棱和纵纹,可以攥住,也可以抚摸,这是续断菊慈悲的一面。
在河床上遇到的续断菊肥厚油亮,攥住靠近茎根那十厘米光滑部位,没费多大劲,拔出根部,倒圆锥状扎入地下,属直根系,根须并不怎么发达。跟百度描述的“粗壮”有差距。可能养料都供应了茎叶,茎叶的状态倒显得十分滋润。脉纹无序的硬实青叶,离开母枝,十天半个月估计不会枯萎。
续断菊的正式名字叫花叶滇苦菜,因作用和续断草有相似之处,所以又名续断菊。摘下叶子尝过,味清新,可食。凉拌、炒菜、做汤均可,青翠好吃。
除了站立,续断菊还有一个团坐的生长款式,以根部为圆心,所有的叶从这个圆点出发,均匀地向四周贴地散开,是一只植物的海碗。这个打坐模式省却了茎的存在,更无需抱茎圆耳收纳世俗嘈杂之音。中空不中空似乎无所谓了,虽然一根粗壮主茎是续断菊的显著特征。
贴地续断菊很懒散赖皮的,紧紧依赖在地上。这种状态的续断菊通常出现在深秋或初冬的树林里,叶子画出的严密的圆周符合宇宙规律。它和那些站立的续断菊,有没有过一样的开花结籽经历?这是一个我还没跟踪探究的谜题。
严霜降下斩百草的密令,很多草木染上悲壮的红,铺地续断菊锯齿刺芒,用自身的剑,与寒霜不动声色地较量。从春寒、酷夏、清秋到严冬,对一棵草而言,此经历微小而巨大。续断菊由单纯的绿,日渐下沉为浓郁饱和的青,经事的青,不苟言笑的青,不喜不悲的青,多了些哲学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