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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骤起,喜鹊登枝。
今儿个前缘坊里头接了个大生意,客人出手阔绰,付下定金要预定一件花开满绣的嫁衣。
既花了大价钱,那客人自然也要寻个最好的绣娘来配。
兰鸢当仁不让,作为掌柜兼当家绣娘来亲自接待。
客人是一妙龄女子,其有仙姿玉貌,善睐明眸流转出绝艳华章,叫人一见便挪不开眼。
客人开口,声若莺啼,呢喃软语出娇媚风情,能令听者即刻酥了半边身。
兰鸢初时瞧着很是一怔,眉目里闪过几丝古怪。
那客人倒没察觉出,其正臻首微垂,专心致志地瞧着手中的花样。
融融晨光打在她精致柔和的侧颜之上,晕出一片浓浓的欢喜与淡淡的寂寥。
她自然是欢喜的,婚期在即,嫁与的又是自己的心头良人,日后必然会欢喜和顺琴瑟和鸣。
可她又是有几分寂寥的,可以满绣的牡丹纹样品种稀少,她瞧不到合适的,可又不愿意轻易将就,叫婚仪留下些许遗憾。
兰鸢只得去里屋再取其他的牡丹纹花样,便叫旁人先照应一二。
她刚进去,徐棱便也跟了来,素来板正的脸上居然多了几缕好奇的神色。
他拿手戳了戳兰鸢,八卦道:“外头的那客人瞧着颇为眼熟,好似是那金陵十艳里头的魁首牡丹。咱们去年到金陵走货时,还有幸凑上了一回大热闹呢。”
他说的这份热闹,指的是新一轮金陵十艳名头的争夺赛。
秦淮河上风月事素来不断,才艺名伎们于河岸边比拼,若能入选十艳,则可身价倍增。
各大馆的老鸨更是摩拳擦掌,就指望自家的当家花魁能一鸣惊人,给妓馆挣回个响当当的名头,好叫日后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文人骚客、风流才俊们亦欢天喜地,岂不是证明作为入幕之宾的自己眼光独到,日后说与同道中人来听也是一份大大的殊荣。
百姓们更是争相传告,那些个各有千秋的花魁们齐聚一处本身就是一场视觉上的饕餮盛宴,足以给平淡生活多添几分色彩。
也因此,待到了花魁们正式比拼那日,秦淮河两岸几乎被观众挤破,那河里头的画舫更是多不胜数。
兰鸢虽站得远,可还是一眼便记住了在河中央高台上做霓裳羽衣舞的牡丹。
虽她的舞姿确实惊为天人,可那般的惊艳绝绝都比不过她摘下魁首后对着宿平侯的坚定一拜。
兰鸢犹记得,当时的牡丹面色坚毅,眸中光华璀璨得堪与骄阳争辉。
其郑重叩首,只求一愿:“恳请王爷赦牡丹官妓之籍,允牡丹自赎其身。牡丹已遇良人,只盼能以自由之身与其共结连理。”
一语出,满堂惊。牡丹的身份众人皆知,她乃官妓,这辈子只能老死在妓籍之内,就连赎身的可能都无。
唯有一例外,便是求颇得圣心的宿平侯出手。只要被宿平侯纳入后宅之内,官妓身份自能破解。
宿平侯也确对牡丹存了几分金屋藏娇的心思,就在诸人皆在*这牡丹姑娘何时会被抬入侯府时,她却逆了宿平侯的意思,执意抛头露面来参加这一场被无数人争相观摩的竞技。
若光是参加也就罢了,她还全力以赴,凭着出众的舞技征服众评审傲然群妓。
而后,她又当着众人之面恳请宿平侯予她一个自由身,以便能光明正大地飞奔入旁人的怀抱。
偏偏宿平侯拒绝不得,他是大赛的特邀贵宾,在大赛之前为添个彩头,许了夺得十艳之首的花魁一个心愿。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牡丹先是杀出重围,后又当众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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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牡丹姑娘着实厉害,听闻她被判为官妓之前不过一犯官家中的美艳奴婢,并无什么可拿得出手的风月才艺。学舞技乃半路出家,可她不服输,凭着夜以继日的刻苦练习,竟在数年之间从一个普通的娼妓成为娇软阁的当家花魁。这份坚忍心性已非普通女子能比,可她做这一切,却不是为媚权贵,只求与心上人双宿双栖,果真一奇女子也。也不知道是怎样的男子得她这般倾心相待。”
徐棱感慨良多,而后又添了几分疑惑,“虽说她已从良,可到底是从前的名人,就算咱通州距金陵颇有些路程,可也架不住有人能认出她来,她怎还敢这般招摇过市,连个帷帽也不戴便入得咱们这人来人往的绣坊里头。”
兰鸢已翻出了新的牡丹花样,她看着手中那娇艳中又不是傲然的牡丹,低声嘟囔道:“她那样的人儿,哪里会惧怕什么流言蜚语。”
“那她相公也不怕?”徐棱好奇,话音尚未落,便听到前院中传来的吵闹之声。
前院里,一锦衣男子正暴跳如雷。他方才在外头便瞧见了牡丹,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如今进店来凑进一瞧,立时笑得猥琐又轻浮:“这不是金陵娇软阁里的前头牌花魁牡丹姑娘么?牡丹姑娘国色天香,叫小可一见难忘。”
周遭其他客人一听该男子这般提起,方才还对牡丹又羡又妒的眼神立刻化成了明晃晃的鄙夷,纷纷离她又远了几步,恍若她是什么脏东西般。
牡丹轻抬凤眼,并未因他的言语而平添羞恼,亦不曾反驳自己从前的身份,只是冷淡道:“这位公子请自重,我早已脱离妓籍,如今已然是平民身份。调戏民女之罪可大可小,严重的是要受官府十杖之刑,公子可得想清楚些。”
锦衣男子不妨牡丹说出这样一般话来,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恼羞成怒道:“还真以为赎出身来便是个*花大闺女么。你瞅着哪家的妇人如你这般抛头露面的,别不是如今只伺候着一个男人,心里痒痒的,想再去寻些别的乐子罢。”
周遭诸人掩口直笑,外头亦有好事的百姓跑来围观。
锦衣男子见众人皆向着自己,又见牡丹衣着并不如何光鲜亮丽,身边又没个男人助力,再联想起曾听过的牡丹散千金赎身的传闻,愈发得意洋洋道:“听说你砸了全部家当自赎其身,回头找的龟王八却是个大大的穷*,如今可是手头愈发紧了?来,只要伺候得爷舒坦了,爷必重重有赏。”说话间,他已伸出肥腻的手掌往牡丹的脸上摸去。
说时迟那时快,横斜里拦出另外一根手臂。那手臂的主人虽显文弱,却依旧稳稳当当地护在牡丹身前。
此男人素袍裹身,清俊的面容之上此刻阴云密布,冷硬道:“公子可千万思量好,调戏秀才之妻,可不是受官府的十杖之刑便可了结的。”
锦衣男子连退了两步,错愕地将双眼瞪到最大。他不可置信地指了指那素袍男子,结结巴巴道:“你胡沁,好好一个秀才怎么可能会娶一个娼妓做正头娘子。”江南一带尊崇文人,在平头百姓的眼里,秀才就能算得上半个官身。
外头的众人也没料到该男子居然还有着这层身份,一个个皆是目瞪口呆的模样。
文人多风流,宿眠花柳、赎买娼妓为妾的举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明媒正娶娼女的尚属素袍男子这头一份。
素袍男子环顾四周,掷地有声道:“若可以选择,又有谁会愿意跌入那样的泥淖里。
牡丹命苦,却从未自怨自艾过。她自强不息且矢有从良之志,不贪慕权贵只求一心人,这样的人我为何不能明媒正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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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眼波流动,落在素袍男子身上的神情涩然。素袍男子温柔以对,伸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昂首挺胸地从大门离去。
诸人面面相觑,见热闹已了便也一哄而散,唯留那锦衣男子尴尬地立在原地,一张脸忽青忽白。
兰鸢在后头瞧见了全程,直到牡丹与那素袍男子走远后才回过神来。
许久之后,情不自禁地悠悠长叹了口气。徐棱本还在高赞那素袍男子重情重义,回头瞧兰鸢这般长吁短叹的模样,不由得好奇道:“人家夫妻一体琴瑟和鸣,还怼得那男人哑口无言的,你还担忧个什么劲儿?”
知兰鸢莫若徐棱,兰鸢自重获新生后便生出了诸多悲天悯人之心,对那些被世俗抛弃的女子总多有关切。
“情浓时自然万般都好。”兰鸢又是一叹,她方才隔帘瞧见,那素袍男子在出了门后虽不曾放开牡丹的手,可到底拿帷帽遮了其面容。
帷帽落下时,那嘴角勾起的放松笑意格外扎眼。
“但愿是自己想多了吧。”她轻轻拍了拍脑袋,将花样子先行收好,估摸着那牡丹还会再来。
果不其然,第二日牡丹又如期而至。
她对这次的花样十分满意,亲眼见了兰鸢的刺绣手艺后更是赞不绝口。她三不五时地便来瞧上一瞧进展,见兰鸢举止和婉,目光坦荡且对她毫无半分鄙夷之态,私下里又亲近几分。
如斯来往几番,倒成了一对能说得上话的好友。
春晖和煦,照得那暗藏了金线的牡丹花儿熠熠生辉。牡丹俯下身来,纤细修长的柔荑落在那绣纹上,眼底不自觉便蓄了泪,动情道:“我本以为,自己会老死在花楼里,一辈子都不配穿这样的牡丹绣纹嫁衣。”
“苦尽甘来,日后便都是好日子了。”兰鸢手中针线不停,笑道,“你也别尽窝在我这儿,婚仪哪里是光有一身嫁衣便成的,你且先去购置购置,别到时候手忙脚乱。”
“那些个人虽面上殷勤着,可眼底的鄙夷藏都藏不住。我懒怠叫我的银子被他们赚去。”牡丹仰头,横倒在卧榻上。
“你在乎么?”兰鸢只觉好笑,轻点了点她额头。
“也是,是我狭隘了。一辈子仅一次的成亲大事儿,确实不应该因为一些不相干的人来委屈了自己。”牡丹哈哈一笑,施施然从卧榻上爬起,随意轻挥了手后便大步离开。
待牡丹走后,徐棱才敢溜进来寻兰鸢说话。
他夸张地拍着胸脯,埋怨道:“这个牡丹也来得忒勤了些,她是高兴了,就是白白辛苦了别人。我如今倒有几分信你说的话了,那段秀才就跟防贼似的,每次都亲自将人送来,瞧我时目光里还总带着软刀子,生怕我勾得她家娘子有什么首尾似的,这般多疑的人居然还能硬撑到现在。”
牡丹的男人叫段宏,祖籍通州。此次带牡丹回来,就是为了参加来年春天的乡试。
“牡丹带着巨资出嫁,能保他安心备考衣食无忧。男女情爱里,举案齐眉后头也少不了柴米油盐。”兰鸢又是一叹,步步为营救自己出火海的花魁怎可能不给自己留半分退路,从她能在前缘坊里购置嫁衣便知她所存不菲。
那段秀才不过独身,家中更无恒财,如今的这处宅子还是靠着牡丹才买下的。四肢不勤又五谷不分之人,为了能叫日子过得舒心些,也必然要善待牡丹几分,更何况还曾经那般山盟海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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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兰鸢刚为牡丹宽了宽心,隔天夜里段家便出了事。
火是从厨房烧起来的,因已至深夜,万籁俱寂里也均是酣睡以极的众人。
待到有人惊叫起来,那火势已然猛烈。
大火烧了一夜,即使众人奋力扑救,也没能保下什么东西来。
段宏自后半夜抱着牡丹逃出了屋,便一直如泥塑木雕一般,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一片片断瓦残垣。
“段郞,好在人没伤着。”牡丹将段宏紧紧抱住,试图叫他冷静下来,“钱财乃身外之物,烧了也就罢了。”为防贼惦记,她在离开金陵之前便将多年的积蓄换成了银票。本以为万无一失,不成想被一把大火付之一炬。
跟着劳碌了一夜的众人满腹怨气,眼见着捞不到半丝好处,立刻阴阳怪气起来。
“怎的左邻右舍都不烧,就偏偏烧了这家,一定是周遭的地菩萨也瞧不上,生怕玷污了此处清白,所以特意示警来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说不得是那女子从前的老相好寻了来,因吃干醋而放了把火。”
……
种种污言秽语不绝于耳,牡丹握紧双拳,指甲虽已修整得圆润,可重重掐进皮肉之中,依旧生疼得连心都揪了起来。
她垂下头去,用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