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最好白癜风医院 http://pf.39.net/bdfyy/bdfjc/160306/4781479.html《福星小子》,高桥留美子的出道及代表作。内容描述着外星公主侵略地球失败,随后在一连串误会下,与主角阿当订立婚约,一起过着欢乐又无厘头的生活。作为年开始连载的作品,《福星小子》在许多方面都留下了重要的历史地位:拉姆性感裸露又强势大方的经典形象与同时期的《甜心战士》并列为日本漫画七十年代的印记之一、搞笑单元剧大长篇连载在当时大获人气、「非典型契约」所创造的特殊喜剧情境,在后续高桥留美子的作品中持续演化,成为重要的故事背景特色、同时,现在少年漫画读者已经习以为常的「萌系美少女」与「后宫」概念,也在本作中初见雏形、改编动画则有TV版将近两百集加上六部剧场版之多。
而《福星小子》动画版所经历的动荡,以及其中一部极端异色的剧场版在动画史上所占有的地位,又再比自身的原作漫画来得更加传奇,那正是本文的主角——《福星小子2:绮丽梦中人》。
现在回顾起来会觉得十分有趣又巧合,但对当事者们反而很不巧的是:当年的小丑社其实几乎负担不起《福星》的工作。原因是主力的动画人们忙于制作《まいっちんぐマチコ先生》,并同时筹备即将上档的《太阳の子エステバン》,算上《福星》动画,他们正处于「三开」的史诗级地狱中。为了解决严重的制作压力,小丑社决定将《太阳之子》的监督辅佐抽出来独力负责《福星》监督。这位既非动画本科出身、入社资历也不久,但师从小丑社台柱鸟海永行,并深受肯定的大龄新人,就在这样的「不巧」下扛起了自己的监督出道之路,他便是日后以三景法闻名的动画大师——押井守。
尽管如今的爱好者们一般视押井守的TV版为「还原原作风格、安分而优秀」,并将《绮丽梦中人》定为押井「作家性」大量无预警喷发的分水岭。然而,押井的不安与躁动其实早在TV版中就已经快要憋不住了。
光是第一回就以「原作也是这么大尺度啊有什么关系」为由,不理会制作方电视台的规制要求,也不考虑漫画读者与动画观众的群体差异,直接把阿当抢走胸罩的画面原封不动地播出,随后惨遭PTA投诉。接着,为了让漫画中期才出场的高人气角色能在动画中提前登场,押井守非常干脆地彻底打乱原作顺序,重新编辑一遍。
除此之外,《福星》原作由于大部分故事都是无需彼此衔接的单元剧,采用了一边接收读者反馈一边调整连载策略的作法,不仅让作品中有着无比大量的路人一次性串场,也时常发生前期看似重要的角色因为反应不如预期,所以后期突然*隐的状况。这件事落到押井手中遂变成他玩心大起的依据:原作中缓缓失去女主角地位的阿忍,在「押井重新编辑版」中几乎是打从一开始就非常的不重要、原作中每次单元剧都换人串场的大量路人戏份,在动画中被「眼镜仔」一个角色给包揽下来,这位漫画中完全没有名字的罐头角色被押井守「相中」,时常负责精准又有力的漫才式吐槽,成了动画版的第一配角。再加上长篇连载的改编动画特性,偶尔会有动画进度超过原作漫画的情形,这种状况必须依靠动画制作组的原创回来抵销,而其中观众骂声最为惨烈的代表便是押井守亲自担任脚本的第话(第78回)《みじめ!爱とさすらいの母!?》。
那么,为何在TV版已经如此「劣迹斑斑」的押井守,在目前的一般论中仍然认为其「TV版时期安分守己」呢?唯一勉强说得通的解释或许是,《绮丽梦中人》的传奇事迹实在太过耀眼夺目了,以至于TV版中的小打小闹甚至都不算什么事:毕竟这部剧场版动画,不仅在毫无知会原作者与出版社的状况下,展演了一则与原作故事没有任何关联、原作女主角几乎没有主线戏份、甚至作品风格根本都不是浪漫喜剧,而是在当年看来无比前卫的梦境迷宫物语。上映之后收到了包含原作者在内的漫画粉丝大力挞伐,直接导致押井守被光速撤换,成为了非常难得少见「在自己的出道作品里被撤换」的极端案例,还连带让小丑社丢了这份企划,后续的《福星小子》动画被转给其他公司负责。
偏偏又在这一片严厉批评声中,铃木敏夫肯认了这部剧场版的才华,邀请押井守参与进当时手上的《鲁邦三世》企划、德间康快也被迷得神*颠倒,成为日后押井守的主力金主、影评人们更在一旁大声鼓掌,该年《电影旬报》的年度最佳榜单上《绮丽梦中人》赫然在列。这部剧场版动画,替押井守惹来了最惨烈的「杀身之祸」,却又同时打开了日后的生涯大门,毫无疑问地,这便是属于他的原点。
《绮丽梦中人》的结构大致分作几个阶段,首先丢给观众的见面礼是「永无止境的同一天」。通过浦岛太郎的传说故事及庄周梦蝶的哲学典故两大意象穿针引线,将故事的地基设立于「如果救了乌龟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村庄所有人」的思考实验上,借此带出客观时间与主观感知时间的矛盾。
第二阶段,面堂一行人对友引町进行调查,发现自己正身处于巨大石雕乌龟的背上,而且还漂浮在宇宙之中这个莫名奇妙的真相之后,动画的主要叙事被少年少女们的末日生存日常以及「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的世界观解谜占去。
并且,故事的第三阶段,面堂与樱花老师推论出这个世界是拉姆的梦境,与幕后黑手梦邪*正面对峙。至此,故事的提问被再一次悄悄转化,成为梦境与现实的二元选择。
而这也是评论者对其「时间循环系动画的始祖」、「将梦境视为实体空间并影像化」、「探讨了深刻的哲学意涵」、「超越时代的前卫」等等高度评价的由来。然而若是细致拆解《绮丽梦中人》,便会发现一丝宛如木屑驻扎于指尖般,隐隐刺痛却挥之不去的违和感。
「这部作品想传达的真的是这些吗?」
因为,先从最初的时间循环来看,本作只在开头的第一个夜晚进行了叙事诡计,而循环本身被剧中角色识破,也不过占了开头六分之一的篇幅。哪怕在识破之后主角们也基本上没有与这个时间闭环「互动」的能力。加上友引町在进入末世之后,众人更倾向于有意识地享受着时间循环,将开篇的哲学提问转化成他们消弭而松散并虚幻的时间感。他们只是理所当然地沉溺在无忧无虑、甚至物理限制比原有世界更少的欢乐日常中,并未对前述的命题进行挖掘。所以,这点显然只是作品用来塑造前半段悬疑气氛,以及支撑着梦境世界具现化成影像之后所必须使用的工具而已,并非故事的重点。
第二层面来看作中大量的哲学隐喻,虽然「客观时间是否存在」这个争论在故事前期被幕后藏镜人梦邪*「亲自」提出来,但到了故事中期这句话就被一次次延伸挪移,最后转化成为「梦境与现实二选一」的难题摆到了主角阿当的眼前。甚至,作品中以主角身份提出回答的阿当,其答案也低俗而肤浅地让人沮丧。毕竟阿当只不过是希望拉姆也能进入他的春梦后宫里面一起享乐而已。尽管这部剧场版被严厉批评偏离原作风格,但归根结底并没有扭曲原作角色的个性,每个人物在剧中呈现的搞笑风格与行事逻辑大致上都还是照着原作的笨蛋高中生形象在运作,也因此忠于原作的阿当,必然只能给出这般水准的答案。与此同时,故事所扭曲并且难以分辨真伪的,也不只有时间,还包括空间乃至于物理守则,所以浦岛太郎的故事可以视为与前述时间循环相同,只是在作品前半营造谜样虚幻气氛,并用以辅助梦境世界影像化之后必须面对的时间流而存在的话题之一而已,《绮丽梦中人》并未在任何程度的意义上对「主观时间感」这个哲学议题提出什么高明的回应。
那么,另一个重要的哲学隐喻——「梦蝶」就是故事真正的核心内涵吗?故事最后虽然发展成实质上全员知晓梦境真相,虚实难分并且虚实择一的最终局面,但真正对这个梦境世界做出互动的角色却只有面堂、樱花老师、阿当三人,加上建立了这个世界的梦邪*自己而已。而其中樱花老师反抗梦邪*的理由,仅仅是出于巫女的工作本分,要梦邪*「邪灵退散」,她的动机与行为属于某种故事中「角色属性」导致的,并没有对梦境世界提出虚实辩证或价值判断。而面堂则是战斗开局就立刻被无力化,随后在整场梦境对决现实的辩论中沦为幽默的背景板。主角方仅存的阿当则如前段所述,他面对梦境与现实所进行价值判断的依据只有色欲,让人哭笑不得。
主角方全员都「没有」对庄周梦蝶,也就是梦境与现实的对立疑问提出回答,只剩下作为反派的梦邪*一人有答题权,而他的答案既令人玩味,同时却又相当意料之内:「梦境和真实只不过是看待的角度不同而已,我创作的梦境与真实是同等价值的!」 这个主张令人玩味之处在于,梦邪*对梦蝶典故,完全只是作为意象工具在胡乱挪用而已。他其实根本就不在乎梦蝶典故所主张以及后续被延伸的诸如:人必须对存在的虚实感到怀疑、必须对自我意识感到怀疑、一切物理现实都是通过观察者的观察才得以成真,等等论述。
反之,梦邪*仅仅挪用了这个典故的「外壳」来创造话题,他真正想大声呐喊的主张并非「辨认虚实」,而是「虚等价于实」。但有趣的正是这点,毕竟,他可是梦邪*呀,主张自己创作的梦境有绝对不亚于现实的存在价值,以他的立场来看这个结论似乎非常地理所当然。经过上述的拆解历程可以发现,《绮丽梦中人》整部剧本几乎是为了建构出一个合理情境,好让梦邪*登上讲台,大声喊出最后这句主张而设计的。完全就是为了满足梦邪*而服务的故事。所以进入故事核心只剩最后一个关卡:梦邪*是谁?
梦邪*显然不单纯是过往《福星》漫画中所见,为了提供突发非日常情境而生的捣蛋者而已。在《绮丽梦中人》整个故事中,所有事件的最终到达点都属于这个角色:由他负责提出典故隐喻、由他负责搭建舞台、由他诉说梦境的特别价值——梦邪*才是真正的主角。有许多线索能供我们分层按图索骥。首先是画面层面的线索,无论是用「模特人形」来填充阿当的春梦,又或者是乌龟被食梦貘破坏时背上露出的网格式透写台,甚至最后还有「下一个舞台还没建好之前演员不可以出场喇」的搞笑桥段,都不断刻意强调着梦境是被搭建出来的。
接着是台词层面的线索,有三个特别显著的桥段:先是被拆穿真实身份,并遭受樱花老师怒骂时「恶灵退散」时,梦邪*在反驳之前,先是一脸委屈地面向镜头(从而直接背对樱花老师)说着「讲的好像我真是大坏蛋一样」;第二是,梦邪*在对决樱花老师的结尾,透过一个巧妙的转场诡计,将原本回忆描述中的「水族馆」转化成一个景框空间,将樱花老师等人「困进水族箱(景框)」之后,突然开始用非常自得意满的语气,自言自语地「炫耀」着自己的造梦技巧精致又细腻;最后于电影终幕时,假扮成学生的梦邪*出现在校舍主楼,亲自「揭幕」了挂在主楼的横幅海报,大大的海报上面赫然写着电影标题——《绮丽梦中人》,并在最后碎碎念了几句。纵观这些台词,都是乍看之下有点没头没尾的自言自语,似乎一方面无精打采地回答剧中人物的骂声,另一方面却又直面着镜头仿佛在对着谁「诉苦」。
最后一个层面是叙事设计上给予梦邪*的动机:「造梦」对他而言是一种被委托的工作,而整个电影之所以「开始」的原因,居然是因为梦邪*对「不断替他人创造梦境」的职责感到迷茫倦怠,因此在碰上拉姆这样难得的机会之后决定任性一把,创造一场真正符合自己所向往的「美梦」。线索一呈现了故事本身的建构性,代表着观众在电影中看见的一切画面都是梦邪*「创作」的;线索二则是让剧中人物向剧外观众喊话,也就是现在常讲的「打破第四面墙」,此举让梦邪*「站到了电影与观众的中间」;线索三则定位了梦邪*与故事之间所具备的相对位置,他不仅创作了「电影内」,还站在「电影外」,同时这一切对他而言还是一份「工作」。至此,三条线索终于汇聚在一起,梦邪*正是电影的创作者,正是押井守本人。
于是我们终于得以将文章最开始〈押井守的出道〉一段中的「现实线索」,与《绮丽梦中人》故事中梦邪*所表达的「虚构线索」全部连结! 那些似有所指的断片便纷纷收获了意义与趣味:无限重复的学园祭前一天,其中兵荒马乱地不断重复着「装饰教室」工作的学生们,就是在暗喻动画制作现场;眼镜仔被同伴嘲讽的「把个人兴趣加进来」,就是押井守在镜像自己对原作漫画的粉碎性改编,而被工作同仁嘲讽的设计;面堂一脸无赖地说着「我都已经带进来了(战车)你能拿我怎么办」也是在开TV动画版改编的自我后设玩笑;梦邪*所说的「替他人制造最后必然变质的梦」便是押井守对自己动画工作的生涯回顾式抱怨——因为在《绮丽梦中人》之前,他已经替《福星》创作过一百多集TV版,以及一部非常吻合原作观众口味的剧场版《Onlyyou》了。
可以明确地说,整个《绮丽梦中人》的梦中世界,所指称的就是动画改编,而阿当等人本能上追求要回去的那个「现实」,所指称的则是原作漫画。这也就解释了全片最令人困惑的两场戏从何而来: 其一是,在阿当发现自己的肉欲大梦里面没有拉姆存在时,与梦邪*有过一场「大战」。其过程大约是,梦邪*「自己」暴怒不谒,随后「自己」失控以至于不小心「自己」把秘密武器送给对手,然后因为惊慌而「自己」说溜嘴武器功能及用法,并且「自顾自怜地」缩在一旁等待对方来打败自己。
这段「最终大决战」宛如一场故事内部的自我凌虐。刻意选用了最为肤浅又幼稚的事件模板,来演绎某种「反正不可能赢」的梦邪*之败北。相较于整部电影无处不在的严肃悬疑气氛以及著重逻辑次序与严谨结构的层层叙事而言,这段突兀且莫名其妙的程度简直不可理喻。然而在套用上「梦邪*即为动画创作者押井守本人」的连结之后,便可看懂其中无奈的自嘲意味。毕竟阿当可是原作男主角啊,在原作中那个纯粹无厘头搞笑的世界中无论多么荒唐的「要求」都能随意存在,而无论梦邪*所给予的「梦中世界」(改编版动画)多么完善,只要有一丝不合「原作」的意识,便会沦落至败北(即遭受原作读者责难),如此一看,这场戏中梦邪*的「必败」,夹杂了多少言之不尽的怨念呀......
其二便是在阿当吹响喇叭召唤「食梦貘」之时。这只远古传说中的恶梦吞食兽形象竟是一只可爱的粉红迷你猪,身上印着的圆圈C字符号像是某种封印符咒,一旦解除它便会把梦吞食殆尽。结合后设视角便能明白那符号是Copyright标章,象征着拥有原作版权的怪兽毁了押井守短暂的美梦,而梦邪*所惧怕、对抗、片尾又重新与之和好的三层次意义也显得写实无比,毕竟这正是在描绘动画人与版权方的相处方式啊。梦邪*在电影最后拉开横幅海报,并且说「之后还得和这群人继续纠缠呢」,他所释放的讯息大抵上是:这次剧场版我闹完了,之后回到TV会正常工作喇,猪老大您就饶了我吧——虽然我们都知道在真正的现实中,押井守这个自以为善意的和解讯息惨遭猪老大打脸。
了解电影核心之后,重新回到故事结构就能看出,梦境里的时间循环迷宫,一直对应着原作漫画的海螺小姐模式(サザエさん时空)。其实所谓的时间循环本来就已经发生在原作漫画中,只是出于长篇连载的先天条件,让漫画没有自己说破这件事的必要。面堂对梦境世界提出「结构太过随意」控诉的同时,其他主角群却在尽情享受这种随意的快乐世界。这个安排就是在试图拆解「原作」的绝对权威。通过这组对照,押井守主张自己的改编版与原作无异,同样都是为了满足拉姆的任性愿望而设计出的「结构很随意」的世界,在这个改编而来的梦境世界里,原作主角们还不是一样玩得很开心,甚至梦邪*/押井守还认为,自己比原作「更」懂得怎么服务拉姆。
不只藉由故事结构的设计试图与原作产生对话,电影中更有许多透过「降临」的手段来和回应原作拥护者的场景。最明显就是上文曾短暂提及的樱花老师对峙桥段。巫女用来表明自己正当性、义务性的使命感时,所拿出的《恶灵大百科》,还有梦邪*那一副自我调侃的憋屈模样。这一卡巧妙地从侧面呈现了原作拥护者对于作品改编提出「你就该是这样」的诠释权指控。这一整段梦邪*尝试向樱花老师解释并说服的努力,从后设视角来看就等同于押井守在对「愤怒的原作粉丝」进行被告人发言。不过讽刺的是,这种「降临」某个角度来看或许也是导致《绮丽梦中人》那么不受待见的原因之一。因为这种降临行为在全篇中,每每都只精准选定了恰到好处的时机使用。例如樱花老师在电影中就有至少90%的时候是一位顺着故事运转的剧中角色,仅有10%的某些特殊情境下会成为现实中观众/读者群体的代言人。哪怕忽略这种「被代言」的设计可能导致本能上的反感,退一步来看,这份资讯的传递也极端依赖观众对于后设电影的敏感神经。不难想像,押井守透过这部电影想要替自己辩解的那群「辩论对象」,其中绝大多数应该根本都没收到开庭通知。
经过漫长的路途,终于将电影巧妙包装的外皮反向拆解,可以发现这部电影本质上,是押井守对读者批评的一次华丽辩护。整个《绮丽梦中人》就是他振振有词地呈堂证供。将自己身处于动画改编者的立场具象化为梦邪*,并替其量身打造了这部电影。虚与实之间的边界如何清晰明朗,又如何模棱两可,在押井守后续的创作生涯中成为贯彻始终的母题。《绮丽梦中人》正是一道,只有身处在「并不拥有作品诠释权威的创作者」如此微妙尴尬的创作位置,才能够发出的捍卫宣示:
「我创作的梦境,与现实有着同等价值!」
在上文终于处理完故事内容之后,这一段将着手处理影像的表达手法。虽然前文花了大量篇幅整理故事中那份巧妙的后设性质,然而动画作为影像作品,其故事内容必然是透过影像演出承载。而在动画史的视角看来,《绮丽梦中人》在动画演出上奠定了许多实验性的创举,反而才是本作留下最瑰丽的馈赠。
押井守在本片中的核心目标,是将心中对「改编」这件事情的内在矛盾转译成影像故事。梦境作为这份矛盾的载体,必须设法与原有的故事时空明确切分,也就是必须在故事「内」重新虚构出另一个维度的影像时空。而「镜中影像象征虚构」这个如今乍看理所当然的演出手法,也是《绮丽梦中人》最早奠定出属于动画的使用方针。
所谓「镜面」并不狭义,在电影中包括镜中的倒影、水面的折射、金属表面的模糊映照,都是用来暗喻虚构于此刻延伸、建立虚构于此景蔓延的存在。如上图中察觉时空异样却无力理清的温泉标志,其脸部特写被水杯中的「镜面」切割,精准地呈现了他虚实不分的疲态。而后樱花老师一同被拉进浦岛太郎的思考实验之中,两人便同时在另一个金属表面的「镜」中被框住。
除了烘托出气氛之外,这种「镜面」也能够直接成为故事影像空间「内」的另一层空间。
众人发现无论如何都离不开友引町,只好借宿阿当家的隔天上学路上的这场戏,展现了内容与形式的完美融合。从故事面来看,此刻温泉标志与樱花老师已经对这个梦境中的时间异常有所知觉,随之空间概念也逐渐崩塌。而阿当沉入水中并且莫名瞬移到学校泳池,就是后续整个梦境空间毁坏的开端。也同样是在这场戏中,「镜面」的演出意义发生了一次重大转化。
此前的「镜面」皆止于替影像构图、替故事烘托气氛而用,但阿当沉入水中的安排,同时创造了「镜面」的空间意义:连续数卡特写捕捉众人行走,随后镜头缓慢降下,才令观众惊觉原来行走中的影像是水中倒影,而满地落叶则构成虚构中的地面,「支撑」着水面中的行人,甚至还有显然逻辑上不可能的鲤鱼从水里游过——虚构的鱼以及虚构的鸟,也在日后押井守作品中担任了与「虚构的镜面」同等地位的影像元素,都是用来塑造动画中虚构层次的主力工具。
在「镜面」被赋予了虚构气氛以及虚构空间的双重意义之后,面堂看穿梦境的真相时这一卡,实在饶富趣味:虚构气氛弥漫在整个画面中、他所站立的地面往虚构空间崩解、代表后设建构性提示的「网格」浮现。
在校园追逐的整个段落中,为了呈现梦境空间的不确定性,押井守动用了数不清的奇妙把戏:
藉由抹去光源来破坏空间感、接着是以楼梯为纵轴空间产生回圈、充斥着沉浸感的主观镜头将观众视点锁定住并在陌生黑暗中探索不安、随后在已经难以称之为横轴的无限延伸狭长走廊上与无数个自己的哑然回首构成回圈、最终用以立足的「重力」都变成无法区分上与下。这一连串拆解、破坏、玩弄视觉空间的前卫尝试,对后世动画空间的描绘手法,有着意义非凡的实验领头作用。
其中最为难以解释,却最被动画爱好者们无限吹捧的便是上图这卡。在这场追逐戏的尾端,拉姆从校舍的三层楼开始一路向下穿越,安置于转角壁外的镜头位置并未移动或切分,仅在固定机位的前提下由上往下拍。而画面中的拉姆从转角处连续三次穿越「出」窗口,再从转角另一侧的窗口穿越「进」,一来一回之间展现了非常奇诡的视觉把戏。
首先这个校舍作为画面中的背景,其透视以及内部走廊的空间感,都是正确无误的。加上拉姆穿越窗口时,反射在墙壁上的影子,也是正确无误的。然而最关键的拉姆本人,却非常莫名其妙地,以近乎作画失误的方式直接在两个窗口之间平移。这段演出迅速创造出一种,从薄薄的纸张夹层,平移插入另一个夹层的动态认知,仿佛影像空间中的校舍整个扁平化了一般。也就是仅靠着这一卡,便能够诱导观众从「正前方」平视校舍,变成从「正上方」俯视校舍的错觉。
更加巧妙的是,在拉姆这三次平移完成的最后,紧接着马上安排走廊「内」的胖子跟矮子,用非常合理并且正常的方式,在走廊内完成理所当然的「转弯」。由此三度平移穿越,配上最后对照正常转弯的演出,不花一句台词,便将整个观众的视角、立足点、空间认知,搅弄到分不清东西南北的程度。然而事实上这一卡当中,摄影机的固定位置(观众被安放的视角)从来没有任何移动。
再更加仔细地审视这一卡,便能发现三次平移中的第二次,也就是正中央这层楼,拉姆是用相当正常的角度「插入」走廊内的。如果去掉第三层楼与第一层楼的画面,只看这个动态的话,并不会产生任何错觉或迟疑。因为此时的动态能够明显让观众理解到,这个转角是「朝着镜头方向,向外凸起的直角」。反之,在第三层与第一层楼的时候,却刻意透过光影的变化、拉姆穿越平移的方式,对观众进行错误引导,达到误以为这个转角是「逆着镜头方向,向内凹陷的直角」的效果。这便是此卡视觉把戏的全貌。
分析完不难发现,走廊转角三度穿越的这一卡,乃至于整段校园追逐戏,再更延伸至整个梦境世界的概念,其实都围绕着如何将影像空间的准确定义,透过视觉把戏来模糊化,借此将「虚构」的概念具象化成影像。这不难联想到艺术家艾雪(MauritsCornelisEscher),其作品善用大量的几何概念与视觉错觉,来将画面中的高低、远近、大小进行玩弄。而《绮丽梦中人》也丝毫不掩盖自己对艾雪作品的深受影响:
当年《绮丽梦中人》的电影院附赠导览小册子,封面便传达了浓浓的致敬意味。事实上包含剧中使用的数个关键影像手法:镜面、水面、反射与自我循环,也都有学习自艾雪作品的气息。可以说,押井守是将平面设计艺术,导入日本商业动画领域的重要引介人。更进一步说,押井守在《绮丽梦中人》大量使用了「对应着固定象征意义的影像符号」来构成演出,此举无疑是定调日后演出方法论的重要基石——分镜表不再只是用画的剧本而已,而是开始精准地针对故事内容,安排景框内场面调度的「设计图」。
上文中所详述的这几个案例,即为日后押井守,乃至于整个日本动画追求虚构影像叙事时,必然绕不开的经典。诸多伟大的动画师都深受其引响。在90年代中期引起世界级现象的《福音战士》,当年所谓「没办法拍完」的TV版结局中,真嗣独自在内心世界里与生命中经历的所有人们对话,最终得以自我和解。这段演出就明显借镜了《みじめ!爱とさすらいの母!?》中描绘心象世界的手法:
又例如当代大师,今敏。早年便与押井守合作紧密,终身把虚实交错的概念奉为创作母题。无论是各种动画空间中的虚构描绘手法,亦或翻玩类型电影的传统文法,透过蒙太奇剪接,将之转化成自己作品内的叙事工具。这些核心特质都能明显看出其深受押井守影响。
不过,押井守在「虚实交错」这个故事外壳中寻找到了名为「后设」的玩具之后,便开始沉迷于将这份后设用于写实系的*治哲学作品上。而众多关于虚构影像的运用,也在日后逐渐演化,试图从静止卡构图等等,更加沉着冷静的演出手法中寻找答案。与之相对,今敏对虚构与真实的「界线」更加着迷,比起后来选择转向的押井守而言,今敏在动画影像虚构叙事的道路上,走得更深,更远。
再比如另一位当代大师,新房昭之。其所掌控的诸如:高对比、大阴影、大背光的光影习惯;以及出其不意破坏画面空间感所制造的视觉诡计;还有被称之为新房招牌特色,那般无比洗练,深刻而宁静,似乎仅靠构图便能掐止观众呼吸的远景静止卡,在同一个层次中与此互相呼应的,则是大量不连续的近景肢体特写;加上对于在动画演出中追求舞台剧的形式美(押井主要表现于真人电影);最后是对镜面反射、镜中异空间、水景的浮光掠影、飞鸟起降等等符号,执迷般的热恋;都能看出新房昭之深受影响的来源,是中后期的押井守。
今年十一月,以《绮丽梦中人》为原案改编的真人版同名电影正式上映,虽然在国内引进之前尚且不知道葫芦里卖着什么药,但根据监督所谓「我要拍一部没有拉姆的绮丽梦中人」之发言来看,剧组的野心不小。
而相当「不巧」的是,由于疫情影响大幅拖慢制作进度,导致上档日期一延再延的押井守新作《ぶらどらぶ》,也刚好拖到了十二月正式播映。《ぶらどらぶ》打从公开企划以来就一直备受瞩目,因为这可是曾经扬言「不想再拍动画」的上世纪动画大师押井守,睽违N年的回归新作。然而更吸引观众眼球的,是这位晚近时期以严肃、晦涩、*治、哲学、后设、掉书袋等元素抵定印象的老监督,回归动画业界所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拍一部校园萌系美少女搞笑作品?!
直到十二月初,官方公开宣传影片,里头那无数老掉牙到让人甚至有些闻出乡愁,进而反而感到似乎很有趣的演出方式,令许多熟识押井守生涯的动画爱好者们,纷纷指出这部作品与《福星小子》的相似之处。若照此来看,那么年末就是挤着跨越了将近四十年而来的,两部完全不同面向的押井式《福星小子》了。
真人版《绮丽梦中人》是延伸自当年押井守最为抵抗,最为脱离漫画原作的一次大型辩护发言;而《ぶらどらぶ》则反而很可能是回归到最开始梦邪*所谓「最适合拉姆,永不变质的梦境世界」的押井守TV版《福星小子》!如此一来,在这个时间点回顾剧场版动画《绮丽梦中人》,也就显得特别有意义了——在看完四十年前华丽的辩护后,紧接着便能看看跨越四十年,《ぶらどらぶ》华丽的复仇呢!
毕竟,我们几乎都听得见梦邪*悲愤地喊声了:「这次!谁也别想赶我走!」